□逄春阶
第五章 歧路弯弯
“我更把他看成是一头瞎了眼的虎”
我爷爷公冶祥仁拿了芝酒来，让徒弟温上。他又说：“人如酒，酒热了会野，人热了，也野啊。得把持住，能降住。咱芝镇向来土匪多，是个土匪窝子，自从张平青成立了联庄会，芝镇真的平安了，说夜不闭户都不为过，芝镇商会还给他送了块‘张青天’的大匾，芝镇的头面人物敲锣打鼓送给了双泗村。那‘张青天’三个字，还是我写的呢。七十二烧锅的锅主，每家献上一坛子上好的芝酒，摆在双泗村的钟楼下面。张平青只留一坛酒，其他的分送给联庄会的各村，分给看祠堂的喝。张平青留的那坛子酒是田雨给的站住花。张平青说，喝站住花酒，咱得站住！芝镇在我在，芝镇亡我亡。那天下着雨，去送牌匾的人都披着蓑衣戴着苇笠，而张平青把蓑衣脱了，把苇笠摘了，站在大雨里演说，好多人都哭了。”
弗尼思记得，挂牌匾的时候，钉子没砸结实，挂上一会儿，那块大匾掉下来了，砸伤了一个士兵的脚。
“原来潍河和浯河上，有渔霸，各自管这一段，一段一段收钱，可是张平青的会丁护河，那联庄会的会丁们坐在一只只腊条编的小船上，有的呢，干脆坐在罗面粉的笸箩里，架着枪，鱼鹰一样游来游去，巡河，寻渔霸，两条河也就安稳了，打鱼的打鱼，摸虾的摸虾，捞蟹的捞蟹。
“听说了曹仲苑把他押进了省城大牢，芝镇的人都急了，这可咋办？商量着去解救，叫我写了状子。
“人确实是会变的，张平青我也越来越认不出他来了。中秋节那工夫，我跟芝里老人、汪林肯还去他那里，去劝他别投靠日本人，他也答应了。在浯河边，跟鬼子干了一架。就怂了。”
夜已经很深，我爷爷问徒弟，打盹了就睡吧。曹永涛说：“师父，都说鬼会变，人也会变吗？”
我爷爷说：“会！自从鬼子来了芝镇，你这个表兄就变了，变得六神无主，原来我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现在看来我是错了，他的心胸不大，容不下人，也容不下事儿，看不清大势。有奶便是娘，一会往这边靠，一会儿往那边靠，感觉他是个幽魂。”
一壶酒喝完了，又拿出一壶。我爷爷捋一捋胡子说：“我常常想起发生在咱这里的潍水之战，韩信的兵力只有五万，而龙且的兵力有二十万之众，结果龙且在兵力四倍于韩信的情况下，被韩信打得大败，战死。龙且是楚霸王的一员猛将、跟霸王从小在一起的战友，都说龙且轻敌，被韩信拦住潍水淹了，其实呢，叫我看，韩信是占了大势，大汉那不可挡的势，帮助了韩信。徒弟，你看你的表哥，是像龙且和还是更像韩信？”
曹永涛呼出一口气说：“师父，张平青既不是龙且，也不是韩信，他是个小丑，流氓无赖。”
我爷爷说：“我更把他看成是一头瞎了眼的虎，看不清路，得让他睁开眼。看清大势。”
师徒二人睡下时已经鸡叫三遍，醒来，我爷爷给徒弟修书一封，曹永涛带着信见了汪林肯，汪林肯介绍他的老部下，也就到了临浯投奔了马河秋，一待就是三个月过去了。
曹永涛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地说着，说得牛兰芝目瞪口呆。
曹永涛压低了声音道：“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听说马河秋他们已经到省政府主席申鸿列那里去领招牌了。我来这里，也不过是想找一个真正抗日的队伍，可是，来了一看，不是那么回事儿，跟张平青差不多。过两天，我想去沂蒙山看看。”
牛兰芝惊讶地瞪着大眼：“我们也正想着去找八路军那条路呢！”
曹永涛说咱们各自想法子，谁先找到门路，互相告诉一声。
有了曹永涛在，牛兰芝觉得浑身有劲儿了。
马河秋分派给牛兰芝的任务是登记征集的军粮，在地主家的仓囤里爬上爬下。牛兰芝从小爱唱，是受了娘和姥爷的影响，爱唱茂腔，登记完军粮册，坐在墙边堆的碎石头上，就开了腔。牛兰芝唱的是老生，这妮子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个子不高，眼眉周正，没啥特别之处，可是，让人惊讶之处是，一入戏，一嗓子出去，就裂帛一般的有力。那时候，她就不是她了。一会儿成了《对花枪》中的姜桂枝，一会儿成了《杨八姐游春》中的佘太君，怒目圆睁，声如洪钟，浑身是胆。那瞬间的爆发力，就像夏天老天的脸。刚才还云淡风轻，忽然就狂风大作，大雨倾盆，你正沉浸在其中呢，她却雨住云收，天蓝如碧。动静皆活，无处不戏。她这功夫了得！
她这唱功吸引了马河秋，马河秋也是个戏迷。他最爱听的是《杨八姐游春》。宋王要选杨八姐进宫，杨八姐和佘太君都不同意，于是佘太君上金殿给宋王要彩礼，要的是星月风云称出重量，外加世间没有的稀奇之物。要“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五两火苗六两气，七两黑烟八两琴音，火烧龙须三两六，搂粗牛毛要三根，雄鸡下蛋要八个，雪花晒干要二斤。我要你茶盅大的金刚钻，天鹅绒毛织的毛巾，蚂螂翅膀红大袄，蝴蝶翅膀织罗裙，我要你天大的一个梳头镜，地大的一个洗脸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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