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寂夜无声。高高的宫墙围起一方幽暗的大空，把一切声响都在了红墙的那一端。
此刻，就连门外守夜的嬷嬷们，也都已睡熟了，可明心却始终辗转难眠。
月光透过窗缝和薄纱映在床边的雕花围栏上，疏疏离离写了满地她看不懂的文字。
明心披衣起来，推开窗子，露出一点缝隙，仰望天上的明月。
园中花影浮动。白日里看起来妩媚妖娆的紫色花瓣，此刻在月光下泛着迷离的异彩。
突然，她想起自己被册封为贵妃那日，大总管苏纶说过的话：“娘娘，这院子可算是宫中最幽雅的地方，这些迷蝶香拿来薰衣是极好的。这是陛下特意吩咐为娘娘您种的，宫中任何人都不能用呢……”
彼时，苏纶只顾着一迭声儿说好话谄媚这位新得宠的娘娘，并没有看到她眉间掠过的那丝黯淡轻愁。
特意为她而种？明心嘴角弯起一道好看的弧线。若是没记错，在她住进来之前，这间宫殿已经空置了十年。那满园葳蕤的花木，一望便知是当年精心种下的。
十年前，她才八岁，只是划着小艇在江南采莲的女娃。圣上怎会知晓两人会有日后的相遇？那时便为她种下这些奇花异草？嗬，真是可笑。
幽幽叹了口气，明心转了身，只见博山炉里幽香袅袅，散着清冽的烟。
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前人的一句诗来：“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二）
明心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入宫。
她爱上的，是那个从强梁手中救下她，带着她掠过树梢与屋顶，有着好听的声音和温暖怀抱的男子。
他说：“别怕，我不会放开手的，一生一世都不会放开。”
他的鼻息落在她颈上，丝丝缕缕的暖意里，带着微微的痒。层层叠叠地逗开了少女的心事。
就那样爱上了，一切来得太快，快得让她猝不及防。来不及细想，她只知道，这一生，就是他的了。
之后，他带着她出城，在荒山寂寥的官驿落脚。夜里坐在天台上，掏出怀中的玉笛，吹一曲幽远的笛声。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转过身，对她温煦的笑，说：“明心，你跳一支舞给我看吧。”
那一夜真美啊，美得好像梦一样。她白纱的裙散开在月光底下，歌声如天籁般清亮。
长这么大，明心从没像那一夜那么开心过。所以忘了问他，为什么自己还没开口，他就知道她的名字。
倘若……一切都只停留在那个时候，该多好。
明心倚在床栏上，纤细的指尖慢慢沿着床沿上镂空的雕花游走——
他带她去了很多地方，山清水秀的乡野民居，繁华喧闹的府城重镇，还有黄沙滚滚的边陲小城。他甚至带她去了边塞，金戈铁马刀枪剑戟，她在随他登上城楼的一瞬听到脚下有人高呼万岁。
然后，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他揽着她的肩，说：“明心，现在，我们回家。”
且到那时，明心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眼前这个笑容犹如三月春阳的男子，竟会是当今圣上！
懵懵懂懂的她坐在马车里随他回了京城，而后，她便摇身一变成了靖国将军失落民间的爱女。再然后，便是奉召入宫。
步步行来，恍然如梦。
册妃那日，她抓了他的手，眼中满是质询，却不想他淡淡一笑，“你若爱我，便留下。若不爱，你说一句，我自然放你走。”
他顿了顿，又说：“明心，把身份地位从你脑子里抛开。在你面前，我只是云熙而已。”
他只是云熙，只是她爱的那个人。
只为这一句，她便决心把自己的终身，托付进这深宫里。
（三）
若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那她一定是世间最幸福的人吧？
千不该万不该，中秋佳节之际，蒙圣恩眷顾，她回去省亲。
虽然众人都知道“失落民间的爱女”只是一个虚无的托词，但靖国将军却真的视她若珍宝，殷勤关切，俨然亲生。
明心自幼在尼姑庵长大，习惯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大家子人，自然高兴得像个孩子。
可谁想到，家宴开始没多久，刚从边塞匆匆赶回京城的将军长子，她的“大哥”，在进门看到她的瞬间，突然失口叫道：“姑姑！”
明心愣了一愣，眼角余光扫过堂上众人惊惧的神情，突然便明白了一切。
那是世人皆知的一段故事：十五年前，靖国将军的小妹——夜紫薰，那个惊才绝艳风华盖世而又文武双全的女子，爱上了出身草莽的少年。她随他起兵，一路杀伐征战所向披靡，历尽千难万险，最终平定天下四海归心，从昏庸无道的前朝末帝手中，夺下了这江山。
按说接下来，本该是称帝封后，自此成就人间佳话。却不想红颜薄命，立后大典前夕，夜紫薰暴病而亡。
据说当时，帝哀恸欲绝。
明心闭上眼，心里划过一丝冰冷的疼痛。她想起后宫中听到的那些话——云熙冷淡后宫，整整十年都不肯册立后，就是因为夜紫薰的缘故……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那顿饭的，只记得席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欲言又止的尴尬。
（四）
明心下令烧掉了云熙赐下的所有衣裳，只因为那上面沾满了迷蝶香的味道。
他为另一个女子种下的味道。
华衣锦缎转眼成灰，她冷眼看着宫人们噤若寒蝉的表情，心里生起酸楚的唏嘘。
原来，之前那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啊。
微服出访的你，之所以会出手救下险遭歹人凌辱的我，只是因为，我生了一张与她酷似的脸……
你说你不会放手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其实是她吧？夜紫薰，那个你真心爱着、却又天人永隔的女子。
看，你给了我多么虚妄的幻觉。
那些美好的回忆，你带我去过的那些地方。其实，都是你们曾经正过的山山水水。江南起兵，一路势如破竹夺州取县，直打到风沙滚的大漠，最后平定天下，登基为王。
云熙，这一路，明心就在你的身边，可是你，却始终行走在夜紫薰的记忆里……
云熙，即使你待我再好，即使夜紫熏是世间无二的绝代佳人，我也不屑去做……她的替身！
可是……时至今日，你让我，情何以堪？
两行清泪缓缓滑过面颊，滚落在天青色素缎的枕头上。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明心合上眼，微微侧身，佯装睡去。
不一会儿，守夜的嬷嬷进来了，后面跟着几个宫女……
床前的月光早就淡下去了，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这一夜，又尽了。
入宫以来第一次，明心跪在了他的面前。
未及他开口问，她便扬了声，一字一顿：“我不爱你了，请你，放我出宫。”
那明黄的身影显然一愣。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只是挥挥手：“罢了，你先回将军府住一段时间吧。”
明心起身，抬眼看去，只见云熙早已转身而去。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觉得那熟悉的背影，突然变得无比落寞和清寂。
明心心里酸酸涩涩地难过。这就是帝王之爱吗？纵使她对他有千万般不舍，要低了头狠了心才说得出那句“不爱”。
他，却也只是转瞬的迟疑，便淡淡允诺。甚至，连挽留都没有半句。
（五）
明心望着大将军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时，眼里突然就凝了泪。
“对不起”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那和蔼的老人开口叫道：“小薰，你的性子一点儿都没变。”
明心一怔：“将军，我不是……夜紫薰。”
终于还是把这个哽在喉头许久的名字吐出来了，明心心里浮出一丝解脱般的感觉，但转瞬便又沉了下去。
因为她听见那大将军用不可置疑的声音说道：“你是。”
良久，他沉沉叹口气，又说：“我说个故事给你，好不好？
“十年前的故事。
“夜紫薰并非像民间传言的那样，死于暴病。十年前，册后大典前夕，她与云熙之间，爆发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冲突。
“军中有密奏传来，说她暗中勾结了塞外九大部族，号令十万铁骑，意图逼宫自立。紫薰生性高傲，虽然恨小人构陷自己，却又不肯多做解释，只是叫云熙自己做决断。而云熙真正在意的，其实并非是那些什么自立为女皇的鬼话，而是密奏中所说的，紫薰与部族首领的私情。
“往来书信历历在目，证据确凿百口莫辩。
“毕竟还都是年少轻狂的人。两相争执不下，帝王夺了凤冠掷在地上，暴怒而去，一迭声地喊着要赐死于她。而我那性情刚烈的妹子，不等他出门，转身便拿了毒药一饮而尽。
“临了，还含着泪赌气，恨恨说：‘不用你赐死，我自己了断。’一切来得太突然，等御医匆匆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无力回天。
“云熙痛悔非常，他只是一句气话，没想到紫薰却当了真。”
大将军的眼里隐约有泪光。
“万般无奈之下，陛下喂她吃下了迷蝶香——就是你院子里那种紫色的花朵。那是西域珍稀的奇药，虽然不能救人性命，却能敛起魂魄，让人还童重生。只是，她会将先前的所有记忆，忘得干干净净。”
明心的眼泪恍恍惚惚地掉下来，前尘往事奔涌而来，她想起那最后的一刻，她拉了云熙的手：“这一去，不知我的魂魄会落在哪里……倘若我找不到你……”
她听到他说：“小薰，不管千里还是万里，我都会找到你。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比你更令我刻骨铭心。”
“明心。”
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师太便用那两个字做了她的名字。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她说的，其实是“铭心”吧？
那是……夜紫薰被迷蝶香抹去的记忆里，云熙留下的，最后两个字。
（六）
正午的阳光落下来，映在明晃晃的黄袍和紫莹莹的花瓣上。迷迭香散发出的阵阵清雅香气，乘着微风钻入衣袖。
伫立良久的帝王缓缓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袅袅婷婷地立在花丛里。见他望向自己，她娇嗔地笑起来，纯真无邪如当年初见。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曾经有个女孩从树上跳下来，揽着他的脖子叫：“云熙哥哥。”
然后，他听见面前的人说：“云熙哥哥，我回来了。”
《迷迭香》 文/萧天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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