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时在网上订菜，窗口弹出了一捆塑料袋，一下子就想起了我妈。
我妈刚退休的那几年在家里闲不住，即便是每天都做家务，但毕竟四口之家除她以外的三个人都老老实实地在单位吃食堂，家务活儿比起她退休前我和弟弟上学的时候还是少了很多。于是，她开始做起了“小买卖”
所谓“小买卖”，就是她换乘好几趟公交车去光复路批发市场“进货”，批发几捆一次性塑料袋，然后每天起大早，去家附近的早市场向菜农们兜售塑料袋。
那时候，很少有商贩去早市卖菜，“蹲早市儿的”多是自家种菜吃不了拿出来卖掉贴补家用的农村人。他们朴实无华，凌晨在自家园子里采摘的青菜和果子，还带着乡村泥土的气息，就奔波在朝阳里向住宅区聚集的城市早市场而来——我妈“敏锐”地观察到买菜的邻居们都是拿着自家的布兜儿去逛早市的，傍晚散步的时候听到邻居吐槽布兜儿上沾满了早市青菜的泥土还得洗……于是，我家这唯一的退休人员就看到了“商机”
起初，我妈的“小买卖”做得有滋有味儿，她没有任何销售技巧，“简单粗暴”地举着一捆塑料袋跟卖菜的大叔大婶儿大爷大妈们说：“你用这个袋子装好菜称，你的秤盘子干净，袋子还不压秤，大家买菜还不用回家洗布兜儿，方便得很……”偶尔遇到菜农来一句“我卖自家园子的菜没成本，但买你这塑料袋就得花钱，这份儿钱我赚不出来怎么办？”我妈被问住了，想不出继续推销的词儿，也不磨叽，撇撇嘴继续往前走：下一个！
自从我妈将首批进货的一次性塑料袋低价“进”高价“出”地卖给早市儿菜农的一周之后，反响来了：早市居然比以前红火了不少！买菜的大爷大妈们出门不必挖空心思地把布兜子折叠最小鼓鼓囊囊地塞进某个衣袋，空手出门甚至可以在早市儿开张前先打一套太极或者遛遛弯儿；卖菜的菜农们也不必夹裹着扫帚簸箕打扫收摊儿后的卫生。更妙的是，因为一次性塑料袋的便捷，使得以往没办法装在同一个布兜儿里的生鱼、生肉、蔬菜、水果…都各自有了安身之处，相应的，顾客买的种类多了，菜农们的生意自然也比以前好了很多…
我滴那个退休老妈，竟然凭自己的“第一桶金”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小区附近早市儿的交易量！！！
……
那段时间里，我妈的“小买卖”做得风生水起。整整半年时间，她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哼着跑调儿的小曲儿顶着若隐若现的月牙儿出门，然后在旭日东升之时披着一身朝阳像个凯旋的“穆桂英”一样“财大气粗”地回家，洗了手换了家居服，迈进厨房给我们准备早餐——从锅碗瓢盆响动的分贝数，大致可以判断出来我妈当天的“买卖”做的小与大…
……
我妈退休是在1995年，她退休的当年我刚上班。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手机，自然不存在一家人边吃饭边各自刷手机的分散局面。家里只有一部固定电话，通常也不会在晚饭时间响起。我妈退休前我们家通常是傍晚六点左右吃晚饭，六点半电视播放刘兰芳的评书联播，我们的饭吃到了尾声也不会急着收拾餐桌，一家四口人围坐在餐桌边看电视，直到刘兰芳的那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脱口而出，我们才该拣碗的拣碗，该擦桌的擦桌……晚饭结束。
自从我妈开始做“小买卖”，我们家的晚餐同步活动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妈，替代了刘兰芳。
当起了“生意人”的我妈，一改以前在大学里宿管阿姨的严肃脸，每天的晚餐就是她向我们仨宣讲“生意经”的专有时间。当然，对我们也是有要求的，就是必须全神贯注听她宣讲！退休后的我妈，正赶上更年期，脾气阴晴不定，有事情忙的时候春风满面，无事闲的时候简直就是个会呼吸的移动炸药包，我们爷儿仨谁是靶子要看运气。
那段日子，每天的晚餐依旧是六点左右开饭，但几点能吃完完全取决于我妈几点能宣讲完毕。六点半的刘兰芳自然是看不了了，电视机要在18:55才被允许打开，因为19:00有新闻联播，这是必须看的。你问为嘛不是19:00才开电视？你这想法太阴暗了我跟你说！就那5分钟，还是我爸绞尽脑汁争取来的，理由是：先开机5分钟让电视机缓缓，预个热，让它知道要开始工作了，这样看新闻联播就不卡顿（亏我爸想得出）。不管怎么说，我妈在晚餐桌上的“宣讲生意经”时间被我爸貌死压缩了五分钟，不管怎么说，我和弟弟能听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句话前面的四分钟
……
可惜好景不长，我们小区的另一位退休大婶儿看到我妈“赚了钱”，也开始如法炮制地卖起了塑料袋更搞笑的是她居然向我妈打听塑料袋在哪里批发？！更更搞笑的是，我妈居然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她！更更更搞笑的是，那个大婶儿第一次去“进货”居然约了我妈一起去！更更更更搞笑的是，我妈，居然就陪她一起去了……
再后来的事儿，我不说你也猜到了吧？我妈的“小买卖”急转直下：丝毫没有销售技巧的我妈，几乎是被那个巧舌如簧的大婶儿碾压加吊打不仅进的“货”迟迟卖不出去，即便是偶尔卖给几个生面孔的菜农，也是被对方狠狠地“压价”…
那段时间，我家晚餐的质量明显下滑，虽然菜品还是常吃的种类，但菜的可口程度经常挑战我们的味蕾：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过火就是反生…好在我和弟弟从小在奶奶家长大早已习惯了军事化管理从不敢挑食，只有我爸一个人敢怒不敢言。而我妈的宣讲时间为越来越短，内容也从大谈特谈她的“生意经”变成了吐槽“同行是冤家”…
终于有一天，我妈在18:30打开了电视机，我们终于又听到了刘兰芳那中气十足的评书！虽然当时已经是“王兰英见到龙书案后面的萧太后”，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继续听——毕竟家里的小人书是小时候寒暑假看过多少遍的，故事情节早已烂熟于心。我和弟弟津津有味儿地听评书，我爸小心翼翼地给我妈“相面”。或许是觉察到了我爸的关注，我妈突然毫无征兆地“呜呜……哇……”地哭了起来我和弟弟都吓傻了，不知道我妈是哭王兰英的生死未卜，还是哭当天晚餐被烧焦的那条鱼，面面相觑之后把目光定格在我爸的脸上…
我爸的脸上虽然也写着莫名其妙，但好歹是一家之主，他镇定地站起身走到我妈身边，缓缓拍了拍我妈的后背，用眼神示意我俩收拾餐桌。我俩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碗筷擦桌子，然后猫在厨房竖起耳朵听屋子里的动静…
还没等“欲知后事如何”，就见我爸扶着我妈到玄关处换鞋，接着大门一声开关，俩人走了。
我们家住在南湖湖畔，距离南湖公园步行仅七八分钟，我俩在阳台上伸长脖子看着我爸我妈往南湖方向走去…暮色中，我妈小半年来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又恢复了刚退休时的步履蹒跚。
那天晚上我爸妈回来得很晚，好像当时播放的电视连续剧都快播完第二集了。我妈洗漱完之后开始去阳台“盘点”她的“库存”，然后把所有的塑料袋捆都塞进一个大布兜儿里放在门口换鞋处。
第二天早上我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我爸和我妈在门口说着什么，等我睡醒了发现，平时跟我们一起起床的我爸居然不见了！那年我刚上班，就职在一所小学当“孩子王”，心智还没有盛夏的西瓜成熟，只觉得上班是从我就读的师范学校转到了另一个学校，唯一不同的是我从讲台下挪到了讲台上。吃粮不管事的人，怎么会想到大人的职场变换带来的失落感？！
到了快早餐的时间我爸和我妈回来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妈的脸上不仅恢复了“做买卖”时的自信与快乐，俩人还手提肩扛不少蔬果和鱼、肉…
弟弟揉着惺忪的睡眼也循声蹭出卧室，瞬间被我爸妈的“战果”惊清醒了。“妈，今天啥日子？”我俩竟然异口同声。
“礼拜四。”我妈平静的回答中掩饰不住的得意。
看着我俩莫名其妙的神情，我爸一边把鱼肉菜分门别类往当时我家的双开门冰箱里装，一边乐呵呵地跟我们说：“赶紧吃饭，抓紧时间上班，晚上下班回家跟你们细说。”这时我俩才发现，家里不仅多出了很多鱼肉菜，还有油条豆浆和炸麻花…“咦？不是说不让我们吃外面的油炸食品么？”我小声嘀咕一句，却听到我弟弟一口油条咬下去，感叹一句“真香！”
那天的晚餐比平时多了几个菜，也比平时开饭早了十多分钟，而且是我爸我妈联手烹饪的。吃饭快到18:30的时候我和弟弟不时地向我妈投去探寻的眼神，似乎在揣度她是开电视呢还是开始宣讲？
“从今天起，我的买卖告一段落了”，我妈一边用筷子把碗里剩下的一口饭扒拉进嘴里，一边若无其事地“通知”我们。然后，就放下碗默默地坐着不动，脸上或多或少还是浮了一层落寞。
“你妈呢，咳咳…”我爸开始补充发言，“你妈退休后的第一笔买卖初战告捷，把咱家附近这个早市场给推活了，当然，也为咱家创收不少。”“嘿嘿…”我妈轻笑起来，左手捂了一下脸，右手马上拿起筷子又夹了点儿盘底菜塞进嘴里。
“但是，这毕竟只是打发时间的伙计，你妈也没什么经商头脑…”我爸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我妈的筷子重重拍在了桌上，我和弟弟马上向我爸投去“你好自为之”的眼神。果然，我爸不愧是哈工大毕业的，脑瓜儿灵光口齿清晰，话锋一转道：“不像那xxx（跟我妈一起卖塑料袋的那个大婶儿名字）那么奸诈、会忽悠人，所以，昨晚我跟你妈商量决定，剩下的这十几捆塑料袋今天早上就便宜甩货啦。”我偷眼观察我妈，她脸上已经“多云转晴”，接着我爸的话茬儿说：“做生意嘛，有赔有赚很正常。好在我脑子灵光，一看甩货时间也长，干脆早市临散的时候把剩下的几捆都送给老主顾啦…”
“对对对，你妈还是很有效率的！与其在那儿浪费口舌推销，不如以物易物痛快！”我爸赶紧补充。
以物易物？我和弟弟目瞪口呆，合着大清早看他们“大丰收”似的拿回那么多蔬果鱼肉，都是拿“库存”换的呀！
“对！以物易物！”我妈神气活现地重复一遍我爸的话，貌似对这种“清仓”手段颇为满意，然后一边收拾碗筷一遍故作轻松地说：“从明天开始，我要跟你们裴大娘学八段锦了，远离商场，清心寡欲，争取活久一点儿，什么好事儿都能赶上…”
……
时过境迁，言犹耳畔，细数妈妈离开我已经十一年了，今年的中元节烧的纸钱特意比清明节多了些金锡纸元宝，留着给她在“那边”做本金，不知她在“那边”还会继续做“小买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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